爱如那只永不落地的飞鸟

王宇

听说有一种没有脚的鸟，只能一直飞呀飞。这种鸟一生只落地一次，那一次，就是它死亡的时候。

我的世界里也有一只这样的鸟，只是，它一直一直飞在我心灵的天空，即使睡着了，也永不落地。

“外婆外婆！快抱我摘葡萄。”我娇蛮地仰躺在大院里的青石板上，没心没肺地嚷嚷。“好，好。”外婆急忙在围裙上揩了揩手，从烧火做饭的烟熏火燎中笑盈盈地小跑出来，二话不说就抱起胖墩墩的我举了起来。“举高点，再举高点啊！”外婆干瘦的胳膊微微颤抖着，高空中被托起的我摇摇晃晃。我迫不及待地伸出小手想去拽绿藤上的葡萄，使劲儿一够——外婆抱得更紧了！我大声喊道：“抱这么紧干吗？给我留点起身的空儿啊！”“小心点儿，怕你摔着啊。”外婆不顾我的责备，依旧笑意盈盈，两鬓流出一颗颗豆大的汗珠，胳臂剧烈地颤动着。她总是这样，我的任何要求她都答应，宠得我说一不二。

我厌恶走不出山的布鞋，厌恶村间泥泞的土路，也不喜欢给予我这种生活的外婆。

“真是的，都不能再举高点儿！”我嘟起嘴，铆足劲儿朝葡萄架上猛地一扑——“啪！”我结结实实地摔在了地上！恼怒的泪水“吧嗒吧嗒”地滚落，我浑身火辣辣地疼。泪眼模糊间，我看见外婆焦急地把脸凑近我，急急地说：“乖！摔到哪儿啦？疼不疼？我刚才不是故意的，你猛一扑，外婆没防备。对不起，对不起啊。”说着，她伸出两只粗糙的大手，一把搂住我轻轻地拍着，哄着，“别哭了，哦——哦——别哭了。”“现在知道没抱好我了！刚才干吗呢！”我一把推开外婆，甩头跑进屋里去了。外婆不知所措地站在院子里，像个犯了错的孩子。我更加不留情地哭天抢地，要把所有的愤怒、埋怨、疼痛一股脑儿地发泄出来，扔给她。我要告诉全世界：我是多么委屈啊！

夜幕四合，月光如水，钟表的指针“沙沙”转动。哭够闹够的我渐渐疲惫，皮肉的痛苦也已消退。可是，外婆呢？她已经睡着了吗？想必也在生我胡搅蛮缠的气吧？我迟疑地推开房门，却被眼前的景象深深震撼了——月光下，外婆正踩着两人高的木梯剪葡萄！那双粽子般的小脚在梯子上颤颤巍巍地立着，她那宽大的深褐色衣衫随风卷起，愈加使她显得单薄瘦削。借着灯光，我看见豆大的汗珠伴着她双鬓的银发闪闪发光。低矮处的葡萄已被剪完，只留下一层绿帐。她努力地伸展着僵硬的胳膊和腰，想够到更远处的葡萄。看着这惊心动魄的空中“杂技”，我不敢呼吸，生怕惊到了外婆。我心里一阵自责难过。我别过头去，却发现窗台上悄然放着一只小瓷碗，碗里早已洗好的葡萄颗颗圆润透亮，静待入腹。霎时，泪水模糊了我的双眼。在那一瞬间，我懂得了外婆的“懦弱”，理解了外婆对我的宠溺。可是，我没有开口，只是静默地立在月光里，默默地看着外婆。

10年后，当我再次来到老屋时，那个疼爱我，宠溺我，为我冒险剪葡萄的外婆却再也回不来了！外婆，已经永远地离开了我。妈妈说，外婆临终时还嘱咐妈妈：“别告诉小宇我要走了，她快要中考啦。咱家的孩子，争气啊！”听着妈妈的话，我的泪水夺眶而出。外婆，我真的很爱你啊！这句话，我一直没有对你说，你一直在等我说出口吧，你等了不止10年吧？可倔强的我宁愿告诉那晚的月亮都不肯告诉你啊。我真是个傻姑娘，像一只被爱惯坏的小狐狸，徒有一副精明的外表，实际上却蠢极了。

院中，葡萄藤缠绕着木栏，在夜风中摇曳，仿佛是旧时的摇篮。我趴在低矮的窗台上，透过浓浓夜色，仰望着满天繁星。忽然听见空中有飞鸟掠过的声音，抬头看，那不是你，外婆。我忘了，我的外婆，已经永远地睡在了风里，她飞不动了。

移近昏暗的灯光，我轻轻地抚摸着黑白照片里那张安详的脸，笑着哭了，却又哭着笑了。我悄悄地凑到妈妈耳朵边说：“你知道吗，外婆是一只飞鸟，她不会落地，她要一辈子飞在我的头顶上空，看着我走前方的路。而今，她不会飞了，我要用我的爱把她托起来，带着她走，一如10年前她举起我摘葡萄一样。”

那个10年前被我认为懦弱的外婆，此刻在我的心中，却格外崇高。她或许为给予我贫穷的生活而自责，却又盼着我长大成才。她宠着我，企盼着我长大成人的那一天。或许，再过一个10年，我也会有我的孩子，我也会成为一只永不停歇的飞鸟。而我的孩子，总有一天也会理解我的用心吧。毕竟，爱，是如此相似。